近日，國際期刊《腫瘤生物學》撤銷107篇署名為中國作者的醫(yī)學論文引起熱議。北京時間“此刻”調查發(fā)現論文中介產業(yè)鏈已成為一條龍服務體系，同行評審造假手法已過時，中介發(fā)稿靠“關系”。

　　近日，國際期刊《腫瘤生物學》發(fā)布聲明，因同行評審造假，撤銷了107篇署名為中國作者的醫(yī)學論文，期刊所在的施普林格集團大中華總裁安諾杰在與中國科協的會談中指出，“第三方”中介對虛假同行評審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北京時間“此刻”調查發(fā)現，就論文刊發(fā)，目前存在大量的中介機構，已形成論文翻譯、潤色、轉讓、代寫、代發(fā)的“一條龍”產業(yè)鏈。

　　對于此次出事的“同行評審造假”環(huán)節(jié)，北京時間“此刻”采訪的多家中介機構均表示，該手法已經過時，“搞定”雜志社的編輯刊發(fā)關系稿，在一些中介看來更方便。

　　論文代發(fā)是公開的秘密?

　　當地時間4月20日，施普林格集團旗下的《腫瘤生物學》宣布撤銷107篇署名為中國作者的醫(yī)學論文。負責人彼得·巴勒特告訴北京時間“此刻”，撤銷原因是該批論文在同行評審報告中造假，部分論文作者冒用本領域專家的名字申請郵件地址，在專家不知情的情況下，用虛假郵箱向期刊提供正面夸贊論文的審稿意見。

　　針對此事，施普林格·自然出版社集團大中華總裁安諾杰在與中國科協的會談中指出，“第三方”中介對虛假同行評審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涉事論文作者的電子郵箱地址以網易163、126居多，并且郵箱命名方式具有規(guī)律性，出現大量以“姓名全拼_姓氏@163.com”格式的電子郵箱，如chenggang_li@163.com。

　　彼得·巴勒特坦言，正是在與論文作者進行郵件溝通的時候，得知論文發(fā)表有第三方機構的介入。

　　北京時間“此刻”對107篇問題論文梳理后發(fā)現，論文均系醫(yī)學領域，作者所在機構絕大部分為醫(yī)院，其中不乏多家三甲一流醫(yī)院，如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上海交通大學附屬仁濟醫(yī)院、中南大學湘雅醫(yī)院、上海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yī)院、山東大學附屬省立醫(yī)院。

　　在醫(yī)學領域，發(fā)表論文與醫(yī)生職稱評比密切相關，在國際SCI期刊中發(fā)表論文是重要的加分項，論文越多，影響因子越高，晉級職稱勝算越大。

　　“如果你論文發(fā)表的多，特別是影響因子比較高的，就算你病人管的不怎么樣，也比別人有優(yōu)勢”。王敏(化名)是某市級醫(yī)院的醫(yī)生，她坦言，市級醫(yī)院如果想晉升副主任醫(yī)師，需要發(fā)表兩篇以上的核心期刊，省級醫(yī)院要求會更高。以中南大學湘雅醫(yī)院為例，“必須要有SCI的文章、必須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項目”。

　　所謂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是美國《科學引文索引》的簡稱，是目前國際公認的最具權威的科技文獻檢索工具。影響因子(Impact Factor)是國際上通用的期刊評價指標，通常來講，影響因子越高，期刊的影響力就越大。

　　此次撤稿的《腫瘤生物學》期刊，就是國際腫瘤及生物標記物學會(ISOBM)的官方期刊，2015年的影響因子是2.926，屬于SCI期刊，但它在生物醫(yī)學領域屬于偏低級別的期刊。

　　在婦產科醫(yī)生馮璐璐(化名)看來，發(fā)表論文確實能夠提高醫(yī)生的醫(yī)學水平，“臨床上要病例分析、分組治療、隨訪，最后總結出自己的治療經驗”，但“就是沒時間”。

　　王敏對此也深有感觸，“我們花在臨床上的時間非常非常多，日日夜夜都在臨床上面管病人，根本就沒有很多的精力去搞這些文章、科研”。

　　丁香園論壇是生物醫(yī)學網站中知名度較高的一個，論壇中活躍著大量醫(yī)生及醫(yī)學專業(yè)碩博生。在論壇中，北京時間“此刻”以SCI為關鍵詞進行檢索，SCI論文轉讓、求購、代寫、代發(fā)的帖子頻頻出現，在SCI論文轉讓、代寫的帖子中，網友積極與發(fā)帖人進行互動，表示需要論文。

丁香園論壇SCI文章轉讓帖

　　黃勝利(化名)供職于一家專業(yè)從事醫(yī)學論文中介服務的公司，他表示，醫(yī)生找中介代寫、代發(fā)論文是很普遍的一件事情，“大部分都是時間問題，本身醫(yī)生就忙，特別是國內的醫(yī)生更忙”，以他所在的機構為例，平均每個月會完成40-50篇的SCI論文服務。

　　胡聰(化名)所在的中介機構從2010年開始進行論文的代寫、代發(fā)服務，他透露，論文的代寫、代發(fā)是一種常態(tài)，“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說”。

　　“一條龍”服務最低3萬

　　北京時間“此刻”以“醫(yī)學論文”為關鍵詞在百度中進行搜索，前五條鏈接均來自論文中介機構。

　　醫(yī)生王敏稱，受語言的影響，有些醫(yī)生在向國際期刊投稿前，會請中介機構進行論文的翻譯與潤色。但論文中介的產業(yè)鏈可不止翻譯、潤色這么簡單，中介機構多進行論文的轉讓、代發(fā)、代寫服務。

　　在聯系了大量的論文中介后，北京時間“此刻”發(fā)現，中介大體分為兩類：已注冊公司型中介和未注冊團隊型中介。

　　公司型中介操作相對正規(guī)，與客戶簽署合同，擁有獨立寫手團隊，對論文質量負責;團隊型中介未經注冊，多不與客戶簽署合同，僅進行口頭約定，在論文投稿過程中灰色操作更多。

　　不同的中介機構對論文代寫代發(fā)的費用有所不同，以影響因子2—3分的醫(yī)學領域SCI期刊為例，公司型中介“一條龍”全包價格在4-9萬之間，團隊型中介的價格在3-5萬之間。

　　張集(化名)供職于上海某公司型中介機構，他介紹，一篇擬刊發(fā)在2-3分影響因子期刊的SCI論文，翻譯、潤色僅需要幾千元，代投至錄用價格合計一萬余元;如果作者自己完成論文，且論文的質量達到SCI期刊的標準，僅代發(fā)的費用為四萬余元。

　　如果論文水準不夠，“不一定能夠發(fā)得了”。因此，張集更推薦進行一條龍服務，從投稿到刊發(fā)通常需要一年，如需加急，半年即可完成，費用要“再加一萬”。

張集所在中介機構2-3分SCI論文價目表

　　劉春雨(化名)是一家團隊型中介的負責人，他明確表示，考慮到時間成本，他們不接論文代發(fā)的業(yè)務。劉春雨稱，單一的代發(fā)服務多不包錄用，“SCI論文的要求太高了，操作周期長了之后，(發(fā)不出來)雙方的時間都耽誤了”。

　　北京時間“此刻”注意到，論文轉讓也蔚然成風。有諸多自稱為醫(yī)學院在讀博士、科研人員的網友在論壇、貼吧內轉讓已完成的論文，調查發(fā)現，轉讓者大多仍是中介機構。

　　黃勝利所在的中介公司長期為醫(yī)生評定職稱提供論文服務，他們會準備好一批影響因子較低、研究主題較普遍的SCI論文，為急需論文的客戶提供服務。但如果需要影響因子較高的論文，仍需要較長的時間進行針對性的寫作、評審，方可進行刊發(fā)。

　　同行評審作假手法老套

　　既然是“一條龍”服務，評審亦包括在內，只不過，現在的中介機構大都不會采取在同行評審中造假的操作方式。黃勝利稱，在同行評審環(huán)節(jié)造假，是很老套的方法，需要冒很大的風險。

　　他告訴北京時間“此刻”，有的期刊在投稿時，需要作者提供同行評審名單，有的中介機構提供的信息中，“審稿人是對的，資料、簡歷也是對的，但是留的聯系方式是自己另外的聯系方式，相當于自己給自己審稿”，這樣的操作手法，不僅審稿的通過率高，同時成本也很低。

　　“這是很私人的做法，一般大規(guī)模的公司不會選擇這種途徑”。在他看來，這些論文之所以能夠被錄用，“可能就是運氣比較好，或者是期刊主編對于這個領域不太熟悉，讓他過了”，但后期一旦有人反饋，撤稿的可能性非常大。

　　黃勝利表示，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現在投稿時，會盡量避免推薦同行評審人?！拔覀兇蟛糠侄际敲彛翘貏e偏的方向、專業(yè)，我們才會推薦審稿人，審稿人也是正常推薦”。

　　張集告訴北京時間“此刻”，同行評審造假問題在兩三年前就已經盛行，“我們真的很痛恨這些評審造假的公司”。此次同行評審造假致中國107篇論文被撤，給張集公司帶來了直接的負面影響，他所在公司的訂單銳減。

　　盡管張集表示不會在同行評審中造假，并不意味著他不在此過程中做手腳。張集稱，公司和一些教授“有關系”，同行評審時可以將稿件發(fā)給對方評審，“讓他們給些小意見，不要給太大的意見”，實在找不到專家，也會找學術水平不高的行業(yè)人員來操作，“但這不涉及造假，只能說同行評審質量不高”。

　　小中介鉆營“關系稿”

　　“關系”并不僅僅在評審的環(huán)節(jié)發(fā)揮作用，有的中介直接“搞定”SCI雜志社主編，刊發(fā)“關系稿”。

　　胡聰所在機構是團隊型中介，正規(guī)化程度較低。按照他們的工作流程，前期找寫手完成論文的寫作，寫手多為相關專業(yè)的博士、碩士。隨后，與雜志社主編直接聯系發(fā)稿，“保證文章肯定能夠出版”。

　　胡聰告訴北京時間“此刻”，他們與雜志社是有合作的，“我們找的都是主編，在文章質量方面的要求都會降低”。

　　劉春雨亦表示，在論文投稿時，他們只會選擇長期合作的期刊，“我們做關系稿，沒有關系我就不做”。他說明，雜志社會優(yōu)先審核、錄用他們所投論文，“按照正常投過去的話，他們都會壓一壓”。

　　對于“關系稿”的做法，黃勝利依舊認為不可取，“如果是比較好的雜志，日后可能會被撤下來，如果是灌水的雜志，分值(影響因子)會下降”。

　　在他看來，“文章質量過了，之后才不會有問題”，他們并不愿意操作“關系稿”。黃勝利稱，公司有自己的寫手團隊，大多是研究人員、博士后、博士等，工作人員會在前期對論文的質量進行把關，完成質量過硬的論文。論文完成后，按照各雜志社的實際要求“正常實投”。

　　盡管黃勝利所在的中介操作過程較為嚴謹，但為了“安全”起見，操作期間仍全程匿名。不僅寫手、編輯的信息對于客戶是匿名的，所投稿的期刊也是匿名的，期刊以檢索成功為準。在此期間，客戶僅與銷售人員進行對接，“編輯的個人信息不能泄露，編輯說了什么都會如實轉達”。

　　在期刊的選擇上，中介機構更傾向于往開源期刊投稿，開源期刊是指讀者可以通過網絡免費獲取的學術期刊。黃勝利稱，相較于傳統(tǒng)期刊，開源期刊錄用可能性會更大，畢竟，傳統(tǒng)期刊“版面有限”。

　　張集介紹，影響因子在4分以下的開源期刊大都會收取一定的“版面費”，從幾千到萬元不等。但收取費用與期刊質量并沒有必然的關聯，開源期刊并不意味期刊很水。

　　專家稱評估標準需改變

　　對于醫(yī)生通過中介機構發(fā)表SCI論文的做法，北京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教授周子君教授認為，如果醫(yī)生在研究成果出來之后，因語言問題，找中介進行翻譯、潤色，“這種服務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很多醫(yī)生找中介搞定一切。

　　周子君長期從事醫(yī)院評審及相關研究，他告訴北京時間“此刻”，很多醫(yī)院十分看重SCI論文，且國外期刊權重高于國內期刊。

　　他認為，醫(yī)學需要發(fā)展，讓研究領域的醫(yī)生和教授做學術是合理的，但不能要求所有的醫(yī)生都寫論文、做學術。在醫(yī)生職稱評定時，應減少政府干預，取消不合理的硬性要求，“像必須發(fā)表SCI就沒有必要，評估的標準需要改變”。

　　在他看來，論文集中被撤反映出雜志社審稿不嚴，“同行評審機制改進的空間很大”。周子君透露，國外很多雜志社編輯只負責文字工作，文章內容通過同行評審把關。

　　由于論文中介機構只有論文發(fā)表成功后，才能得到利潤，部分機構為了得到收入，避免論文長期無人審理和審核效果不好的問題，會虛造評審專家意見，期刊編輯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錄用文章。

　　對于審稿不嚴的問題，彼得·巴勒特認為，出版過程從根本上說是以信任為基礎的，“如果有人蓄意去規(guī)避系統(tǒng)，他們有可能會得手”。

　　不過，為了規(guī)避中介機構帶來的風險，他向北京時間“此刻”說明，施普林格集團正在開發(fā)新的工具，不僅甄選、驗證獲邀評審人的身份信息，也對作者、稿件進行進一步篩查。同時，要求評審人提供更多的個人信息，如單位名稱、以機構名稱結尾的電子郵件地址等。

　　北京時間“此刻”注意到，中國作者論文集體被撤并非首例，2015年曾出現過類似事件。為了更好的維護學術環(huán)境，中國科協、教育部等和自然科學基金會曾聯合印發(fā)《發(fā)表學術論文“五不準”》包括，不準由“第三方”代寫論文，不準由“第三方”代投論文，不準由“第三方”對論文內容進行修改，不準提供虛假同行評審人信息，不準違反論文署名規(guī)范。